尘封的思念

发表于 2010-7-20 10:40:15

父亲的一生走得不顺当。年轻的时候，适逢战火纷飞，只要家中有弟兄两个，就必须有一个被征去当兵，父亲的三个哥哥均已成家，年轻的父亲就替哥哥们去当了兵。忠厚善良的父亲有些才气，在部队干得还不错，很快就到了一个不错的岗位，也从此埋下了人生悲剧的种子。
　　听父亲那一辈的乡亲们讲，当时父亲回家的时候，都是骑着马，还带着护兵，大哥满月的时候，偏僻的山村来了许多有身份的人，送了不少在老百姓看来很贵重的礼物。但是，父亲却从不因为有一些权利就飞扬跋扈，在家乡这一带的口碑极佳，对周围的百姓和和气气，即使在县城解放的时候，父亲也毫发未损。对于父亲来讲，这样的风光日子只是昙花一现，随着解放的到来，身为国民党的父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，随之而来的就是无休止的被专政，被批斗，四清.三反.五反.文革,每一次运动的到来，对父亲都是一场关口。父亲的一生多数是在这样的风雨中度过的，家里的所有人也都笼罩在这样的阴云里，家庭成分问题一直是我们害怕面对的问题，也是让我们很自卑的包袱。只有到了今天，才能够客观的面对这一切，也才能够理解父亲一生悲剧的历史原因。
　　从记事的时候起，父亲就极其沉默，和母亲没有多少话说，和我们也没有多少话说。除了下地干活回家吃饭，就是一支接一支的吸那些呛嗓子的汗烟。长大后，我曾几次问过父亲的历史，但是，父亲却只字不提，直到父亲去世后，我才从一些渠道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。经历了那么多起伏的父亲，人生的天空的确是灰色的，历史的重负带来的贫困和无处不在的歧视，像锋利的刀子一点一点切割了父亲作为男人的尊严，也一天一天地退化了父亲的语言。岁月的痕迹真是太重了，以至于我们国家取消了成份的划分后，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，父亲的性格也没有改变多少。逐渐懂事的我，不想父亲一生都背负这样的重负生活，努力想办法让父亲的生活轻松快乐一些，但始终没有收到效果。短暂的灿烂之后长期的风雨，让父亲对这个世界有了可怕的无望。
　　父亲在晚年的时候患上了老年痴呆症，常常认错人，总觉对于父亲而言，这也是一种解脱，尽管这里面包含着对世事一种无奈的认可。我以为老年的父亲真的忘记了一切，从父亲沉默茫然的目光中也让我相信了这一点。
　　母亲去世后，我把父亲接了出来，以便能够很好的照料。冬天的时候，父亲开始念叨要回家，我好好的解释，说现在太冷，回去不方便，等到了春天，天气暖和了，我们找个车，回去一趟，你可以呆很长时间，想和谁坐着就和谁坐着，父亲用沉默算做回答。可是，过不了多久，又开始念叨这件事。当时觉得父亲住在我家，生活上虽然不受屈，可是并不开心，可能是故土难离吧，也没有往别处想。
　　腊月的一个周末，我和爱人扫完房子后，吃了点饭就休息了。迷迷糊糊中听到上学前班的女儿说姥爷不见了，父亲的房间里果真没有了父亲，我开始发疯一样的寻找，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，依然找不到父亲。最后，从派出所传来消息，说有同村的人在区里的一个出口处见到了父亲，赶到时，只见父亲满身泥土，嘴里含混不清的一直在念叨：“我回家，我回家。”“回家干什么？”我问他，“找全保他娘。”一时间，我怔在那里，万般的滋味在心里搅拌，父亲啊，我以为你在拒绝周围的一切时，真的忘记了一切，在你的心里竟还深藏着这样的思念。
　　父亲念叨的女人是他的前妻，在大哥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，母亲嫁过来后，苦熬了几十年，过了这一家人，而父亲念念不忘的却是他早已不在的前妻。如果，母亲还活着的话，会不会觉得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走的不值，想归想，毕竟是父母之间的事，做儿女的不能用自己的观点去评判，只是觉得，把这样一份思念尘封在心里这么多年，该用怎样的一种毅力和忍耐啊。
　　父亲是在家庭的一场突变中离开我的，我总觉得看似茫然的父亲，其实是清楚家里发生的变故的，否则，没有什么器质性病变的父亲是不会那么突然就走的。亲人和朋友对我隐瞒了父亲去世的消息，我赶到时，父亲已经被严严实实裹在了防腐的袋子里，我无法再看父亲的面容。听家人讲，在把父亲运回去的那天晚上，无缘无故刮了一阵风，家里的铁门像被人撞开似的响了几声，我信，父亲一直是急着要回家的，他终于可以见到他思念着的女人了，从这一点上讲，我是应该为父亲欣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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