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里还有鱼

发表于 2010-7-20 10:40:15

1
　　从西藏回来，景色刚好入秋。渐凉的风穿过老树的枝丫，吹得半开着的窗帘直飞扬。我走过去站在窗口，把窗帘全拉开。墨蓝色的天际像沉睡中的海，酝酿着多少离家的人苦涩的期待。
　　抬起头，看见一抹浅蓝色的上弦月，轻轻薄薄的贴在南天上。若有若无的光，勾着淡淡的忧伤。它是否能看到世人的小小心愿，还是在嘲笑着这些人的愚昧不堪。
　　风在房间里兜着圈，把如水的灯光吹得直摇晃。我转了身，关了窗，把忧伤还给天上那抹淡蓝的月光。
　　把刚洗出来的几百张照片分散的摊开在床上。几个月前出发去西藏，为的就是这些断断续续，零零碎碎却又让人的血液为之沸腾的瞬间。为了拍摄这一组名为“生命”的图片。真的把这条命给磨掉了一大半。而现在，旅途结束了。
　　看着这些一百多天里从高原上带回来的“生命”，疲惫之中，能真实的感觉到，有一种很顽强的情愫在滋长，我不知道，那是不是叫做，希望。
　　2
　　街上人流汹涌，我尽量的摆脱人群往边上走。很不习惯，这样拥挤的喧嚣。常想起高原上，在稀薄空气里，飘浮在风中的，是一种叫自由的信仰。
　　在西藏的日子里，进入眼底的都是一望无际的宽阔。飘着厚厚浮云的天，深邃得就像童年里，奶奶会讲故事的双眼。
　　经常走好久好久的路，却未遇见任何一样有生命的物体，满眼是大片大片的赤黄。风干涩而锋锐，黄沙形成一张网，网住了这一大片在中国地图上占着显眼位置的空白。
　　高原生活，坚难得让人难以想象，没有到过，没有亲身去体会过的人是永远无法了解这些居住在高原上的人们，是如何用微笑，在这一片苍穹下，生活。
　　回来的这些天，一睁开眼睛看到的，都是那些在高原的风沙里，咧着嘴在笑的孩子。他们的眼底滋长着的是一种绿色的纯真。
　　我停住脚步，任人群从我身上漫过。人海里的那些为了名和利在勾心斗角的人啊。他们是为了什么在活着。我真想揪着他们到那一片神圣的土地上去看一看。看一看在漫漫黄沙里燃烧着的赤诚。看一看那比珠峰还要高的坚定信仰。
　　人流依旧。风有些冷。木叶未残，秋，却仿佛更深了。
　　我感觉得到，心底有一股暖流在分散。每个人都在用自己方式在追着明天的脚步。
　　执着着的。错过了的。爱着的。被爱着的。
　　我又看到了，那个满脸皱纹，却有着和孩童一样天真笑脸的喇嘛。对着日出的方向，祈祷。
　　明天，……
　　明天，……
　　3
　　从工作室回到的路上，夜色已深。弦月挂在天边，清清冷冷。风穿过对街，卷起细黄的落叶，划着浅浅的弧线，散开。路灯在冷风中安静站立，昏黄灯光，细细碎碎洒落下来。我扬起脸，似乎能感觉得到它的温度。巨大的广告牌不厌其烦的闪烁着单调的色彩，末班车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回家的路。
　　我抬头看着天。没有星。没有云。瘦瘦的月牙儿孤孤单单的散着惆怅的光。有谁在哪个窗，依着这样的光，想念远方那一句天长地久的诺言。
　　我的心一阵刺痛，手用力的抓着胸口。一股无法语言的心酸，让我弯下腰，张着嘴，想吐出一些什么。我知道，有的，只是无尽的心酸。
　　风似乎更冷，我直起身子，看着深蓝得像离人眼泪的天空。加快脚步，只希望这风能让我忘了那段过往，那个名字，那样的心酸。
　　拐进一个漆黑的巷口，走了一会儿，就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酒吧。BLUE。
　　像夜空般深蓝的木牌上，安静的躺着散着如弦月一样微蓝的英文字母。我推开了门。
　　熟悉的声音在踏进酒吧的同时跌进耳畔。酒吧的一角，在昏暗灯光下，一个长头发的男人，用涩涩的声音在歌唱。灯光迷离流动，幽蓝星绿。有人在喝酒，有人在轻谈，所有的声音在看不到边际的吧厅里像一道低调的乐谱，只有心酸孤单的人才听得懂。
　　我坐在吧台上，喝着冰凉凉的啤酒。寂寞随液体滑进喉咙，我感觉到刚才的心酸被压抑，我笑。环顾四周，每个人都像一条鱼，借着迷离的色彩，摇动一身颓废。在这里没有四季，只有酒还有深蓝的醉。
　　好久没有来了，我喝着酒听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声。
　　当明出现在我面前时，我吃了一惊，依旧的长发，只是脸颊瘦得吓人。
　　他坐在我对面，眼神疲倦，倒了杯酒，喝了一口，转过来对我说。
　　“什么时候回来的？”
　　“前几天，一回来就急着把那些东西赶完，今天才有空来看你。”
　　“高原，很磨人吧。”
　　“有一点，你呢，怎么搞成这样。”
　　明没有回答，安静的喝完杯中的酒。看着眼前凄迷的灯。才慢慢的说。
　　“angel，住院了，……”
　　我愣住，胸口被什么东西塞住。没有声音流进来。往事突然被切断，一片空白。
　　喝了口酒，用力的咽下。冰冻的液体变得苦不堪言。
　　“明，没事的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　　“嗯，……”明笑了笑，有些勉强。苦涩挂在嘴角，让消瘦的脸越加憔悴。
　　没有明的演唱，酒吧里开始放着低调的轻音乐。这样如水般冰凉，洁净的声音，能抚去多少人的忧伤。还是让伤口加倍泛滥。
　　当人，脱离了四季。是忘记了疼痛，还是加倍孤单呢？
　　我看着手掌，爬在上边的纹路，在灯光下，暧昧不堪。
　　4
　　躺在床上，翻来覆去，怎么也睡不着。
　　西藏的那些画面，纠缠在脑中央。最后是明，憔悴的脸。
　　和明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朋友了。当时在学校他是乐队的主唱，而他谱的曲都是我给填的词。他的梦想是到每一个地方去流浪，去唱自己所爱的歌。
　　我，则想留在城市里用文字圆自己的梦想。
　　最后的结局却刚好相反。明没走，他留了下来，因为angel。一个像天使般纯洁却如雪花一样脆弱的女孩。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，明把所有的梦想放逐，只为了守住他们的爱。
　　而我，在开始摄影生涯后，选择了不断的离开。有原因吗？也许有吧，但我不想去碰触。有些事，既然已注定被遗忘了，何必再在去苦苦的追寻什么呢？
　　想着想着，心中的疼痛竟一阵比一阵强烈。脑海里不断的出现一张模糊的笑脸。
　　我逃避了那么多年，竟一点也没有减少她在我心中留下的伤口。
　　起了身，冲进浴室不断捧起冷水冲着脸。转身回房。找出那一组的“生命”，呆呆的看。
　　想起那一次，在山里迷了路，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带着我走出来的。分别的时候，她把身上一块用柔软的浅黄色的布料缝成的护身符给了我，我在说谢谢，她在笑。
　　笑得让人的心温暖如春。
　　如果那一次我一个人没有走出那片荒山，现在的我在哪里呢？？
　　我笑，想着那个小女孩清澈的眼眸，觉得心中的疼痛在忘却。
　　伤痛在被洗去之后，也许，留下的，会是走下去的勇气。
　　5
　　雪白的墙壁，雪白的被单，雪白的衣服，雪白的一切。我站在这一片白色里，心底突然变得平静。很多人在这里离开，很多人在这里重新微笑。
　　这样的地方，给人的，到底还有什么。
　　angel看到我的时候笑了起来，很大声的叫着我的名字。我走过去，把手里的花放在床边的木桌上。
　　“阳南，你跑到哪去了，这么久都没见到你。”angel故意皱着眉生气。
　　“就出了一趟远门，你知道，要有钣吃就得工作嘛。”看着angel的笑，心觉得很舒服。
　　“我还在跟明说呢？等你回来，我们一起去江南，你要给我拍美美的照片哦。”
　　“没问题。”
　　正说着，明走了进来，坐在床边。angel拉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小声的说着什么。
　　风吹起窗帘，阳光在那一瞬间跌了进来，破碎，消失。
　　淡蓝色的窗帘，在风中飞扬。发着短暂有力的声响。
　　秋日柔柔的和风，顺着雪白的墙壁游荡。如水一般，似乎能闻得到，轻轻的醉人花香。
　　angel边说边笑，笑声让房间里单调的白变得生动起来。我又想起那个西藏女孩的笑脸。
　　我想，天使，也一定是有那样的笑容吧。
　　对的，一定是这样的。
　　6
　　冰冷的风吹得站在屋外的老树弯了腰。落叶像深夜的精灵，轻轻扬扬，随风飘荡。
　　明把啤酒放在嘴边，用牙咬掉瓶盖。对着嘴喝。
　　我靠着阳台上的栏杆，看着天空。
　　将圆未圆的月，散着幽幽银光。孤孤单单的挂在头顶上。
　　没有星辰，没有浮云。只有天涯孤月，和憔悴的心。
　　木叶“嗽嗽”直响。像谁在拔弄，零乱的琴弦。让这残秋的夜，更加凄凉。
　　明月孤单，人也孤单。为什么有些时光，总叫人难忘，却再也回不去。
　　……
　　明把酒瓶放到一边，和我站到一块。风吹乱他的发，遮住了他的眼。
　　“记不记得，在学校时，我们有什么不开心的，总会一人拿一瓶酒，边喝边聊天。”
　　“嗯。那一段时光真叫人难忘。有时候，真的很想回去。”
　　“那时候，你和宣。我和angel。一切都很好。”
　　我突然沉默，不想说话。为什么呢？为什么呢……
　　“你真的，不想再去找她吗？”明转过头对着我，他的眼神像天际里的明月一样散着纯白的光。
　　“我，我不知道。……”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。回答明这个问题。还有那一个在心底苦苦纠缠着自己的问题。我还爱她吗？我还有什么样的理由去找回那一段早已纷飞烟灭的曾经。
　　“有些事，真的不要去想太多。如果一旦错过，也许，就再也永远回不来了。”
　　灯光勾勒着明的轮廓，他的话，就像他的眼神一样坚定。
　　明月依旧，淡淡的光，照着多少人的忧伤。
　　我沉默，不想说话。
　　“angel，也许，过不完今年冬天了。”明轻描淡写的说着。
　　我有些惊讶，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，就仿佛在唱一首与他无关的歌。
　　“我知道，我是永远再也留不住她了。不过，她现在过得很快乐，我也是。”
　　明笑了笑。
　　我分不清他的笑里藏着什么。只是泪一直的在眼眶里徘徊，映着苦涩的月光。
　　风更冷。枯叶纷飞。那一棵老树，在风中挺立着苍老的枝干。
　　它，也有过年轻的时光。而现在它也只能独自在清冷风中数着自己的年轮。现在它的叶子都落光了。可是，春天它还会再长出新芽。在夏季里枝繁叶茂。那时，它又能回到属于自己的美丽时光了。
　　人呢，人能在落光叶子之后，很快长出新的叶子来吗？
　　能在伤口腐烂之后，重新，长出坚强的肌肤吗？
　　明拿起那把被我遗忘许久的木吉他。调弦，试音。
　　然后，随手拨起一段旋律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。在耳边响起。
　　“我以为冬天是最美丽的季节，冷冷的溪边有你还有鱼在水里。
　　一堆堆很自在，一对对很相爱。让人，想到未来。
　　是不是你也和我一起在寻找，那种鱼只有幸福的人看得到。
　　谁用爱去拥抱，它就在周围绕，陪你一直到老。
　　……
　　我知道这些日子，你要承担多少哀伤，才可以面对破碎的梦想。
　　我相信那么多的关心总会带来希望，别忘了我们这里还有鱼。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明闭着眼，轻轻的唱。我也跟着和。风似乎停了，月光变得温暖。
　　在学校里，每一次乐队上台演唱。明一定都会唱这首歌。
　　这是我们共同喜欢的歌。
　　当初的梦想，所有的承诺。或许因为现在的生活而改变。但永远不变的，是纯白的心。
　　明睁开眼，看着我。我笑了。真的笑了。
　　很多的无奈。很多的心酸。很多的离别。很多的忧伤。为什么一定要去得到什么，获取什么呢？
　　每一个都在自己的路上走，快乐的。悲伤的。不过，不过只是一个站，走过了，就路过了。
　　人，也是会再长出新的叶子来的。一定会的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在这里没有风浪不会摇晃不再心慌，当黑夜过去总会有阳光。
　　我陪你找个池塘，盖间平房。忘掉哀伤。给自己一个有鱼的地方。
　　给自己一个有鱼的地方……”
　　7
　　在病房里没有看到angel，护士说她和她的爱人在病房后边的空地上散步。
　　我到那儿的时候，看到angel和明坐在草地上。阳光轻轻懒懒落在他们的身上。
　　风吹起旁边的花草。发着让人心愉的声响。
　　天很蓝，有云，在轻轻飘荡。angel靠在明身旁，脸上写着幸福的笑。
　　一切都变得好简单。简单得就像现在的阳光。
　　我转身离开。我知道。他们拥有了真正永恒的爱。谁也夺不走。时间不能。命运也不能。
　　8
　　终于把“生命”全部完成了。我开了灯，看着手里，映着淡淡灯光的护身符。
　　一块这样小小的布。包裹多少颗虔诚的心所求得的祝福。
　　单纯的希望，单纯的信仰。也许，这样的知足，才是永恒的幸福。
　　想起那个年老的喇嘛总是眯着眼，淡淡的笑。安静得像一座山。站在日光里看凡尘的纷纷扰扰。
　　很多的事，在大多人眼底都是零乱的绳，困绑着人的心。也许，让自己不安，心烦的，并不是那些人那些事。而是自己固执守候，却不知道如何解开的心结。
　　那些人那些事。拥抱过的。错过了的。被深蓝色的岁月慢慢筛过。
　　消逝了，留下了。
　　……
　　9
　　莫名醒来，睡意全无。眼前一片漆黑。初冬的冷冷温度在房间里无声流动。
　　轻轻的，扭动着被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。眼睛睁得大大的，看到的却始终是黑暗。
　　突然想，我也是只昆虫，用自己吐的丝，围成了厚厚的茧。把自己藏在其中。……
　　心底一股心酸像闪电般掠过。我闭起眼睛，拒绝泪水的来临。
　　静寂深夜听不到任何声响。像个黑洞，蕴量寂寞。
　　有些人有些事，越是想忘记却越是会，轻易的，占据了所有的回忆。
　　那一段被阳光晒得暧昧不堪的过往流水般漫过记忆的每一寸土地。
　　泪水，顺着脸颊划入嘴角。咸咸的滋味把黑夜浸得漫长而柔软。
　　我知道。我是逃不掉。忘不了的。
　　模模糊糊忘了有没有再次入睡，只是感觉有很多的人在眼前晃动。
　　看不清脸，可笑声却清晰透明。我知道。有明，有ange，有我的，还有，她……
　　睁开眼的时候，心觉得轻松了许多。开了灯，突然的亮光刺得我又闭上眼。边轻轻用手挡着灯光，边摸出床头的表。五点，五十七分。
　　起了身。披了风衣。走到阳台。
　　没有风，似乎能听得见，冬日凌晨的清新空气轻轻的，慢慢的，流过微微晃动着的老树枝丫。树的叶早已落光，枝杈分明的树干在破晓的暗蓝色的光晕里显得异常坚定。
　　路灯已熄。眼前的景物和平宁静。淡淡散着清冷的气味。
　　抬头看天，东方的上空，点着一盏明亮耀眼的星。
　　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里，闪着让人温暖的光。
　　那是启明星吧。
　　我就这样安静的，在阳台上，呆呆的看着苍茫天空中惟一的那颗星。
　　心中，有温暖在滋长。
　　再漫无边际的夜，都会被星星点亮。再沉重心酸的过往，也会被时间带过。
　　而被时间带过之后，留下的，一定是答案。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　　我对着头顶的启明星笑了笑。把双手放在口边，呼了口气。
　　我知道，答案，就是心底那一分最真实，无法逃避和闪躲的情感。
　　东方，太阳，已经升起。
　　10
　　风在吹。干爽而透明。
　　潮水刚刚退去。露出泥泞。好多的白鹭立在其中。一点一点的白。像黑夜里的星，温暖着人的心。冬季已经快过去了。天空沉着薄薄的蓝。没有云儿路过。寂寞冷清。
　　海边的杨柳摆弄着沾满尘埃的身段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。偶尔有白鹭在空中低低的掠过。优雅得像一首被白雪洗过的诗。
　　风依旧还在吹。透明而清澈　。
　　明把遮到眼睛的头发拨开。对着退潮的海面微睁着眼。
　　“你有什么打算？”我看着那些白鹭化成一个个的白点，想起童年的萤火虫儿。
　　“会去上海吧。”
　　明沉默。然后接着说。
　　“上海有个很不错的乐队，一直想找我加入。那时因为angel。我拒绝。现在，angel已经离开了。我想，我会去看一看吧。”
　　“嗯。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。我想，angel一定会很开心的。”
　　“对，在上海安定下来后。我会把江南的每个小镇走遍。那是angel的心愿。也是我的心愿。我们会一起实现。”
　　有小小的渔船在退潮后，搁浅在海岸边。不过，等海水再一次来临时。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。再一次奔回大海的怀抱。为他们一生的梦想而努力。
　　“你呢？今后，有什么打算。”明转头看了我一眼。
　　“不知道。现在‘生命’系列的摄影已经全部完成了。会休息一段时间吧。”
　　“她，难道，你真的不想再去找她了。”
　　有一只白鹭，远远飞起。在海面上画了一个小圈，然后，在同一个起点落下。
　　“会的。我会去找她。一定会去找她的。”我深深吸了一口气，然后呼出。对明说，同时，也对自己说出这句话。这一句日日夜夜煎熬着我，让我流浪多年的话。
　　明笑了。伸出右手。我侧过身。伸出左手。用力的。和明的手相击。
　　两只手碰在一起时，发出清脆的声音，久违的声音。在风中飘。
　　杨柳依旧在唱着海浪教它的歌。白鹭还是轻轻飞起，然后，在同一点落下。
　　风在吹。清澈而纯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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